科技与隐私:从防恐到防疫的空间思考

这一个月来,随着疫情加剧,美国和欧洲各国纷纷开始采取更严格的追踪和隔离手段,也就是所谓的「科技防疫」,除了溯确诊者的接触史和医疗史,也确保并监督居家隔离者不会乱跑。这种做法,多少唤回了西方社会在 911 之后曾经浮现的恐惧:不只担心恐怖份子,也担心政府以国家安全之名侵犯民众隐私。同样的,新冠肺炎不只带回了人们对疾病恐惧,也带回了人们对失去隐私的焦虑。


政府能否以疫情之名监管人民?这问题已经多所讨论。我在这里试图思考的,是疫情的另外一面:科技与隐私的关系。这或许已经是个老问题了,科技防疫不过是再次把这个问题推到我们眼前。科技有害隐私吗?真的就如隐私的捍卫者警告的那样──越多的科技、越少的隐私──吗?

隐私的出生小史

我们理所当然觉得,隐私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(the right to privacy)之一,正如《世界人权宣言》第 12 条所写。但是,隐私并非天生,而是有其「出生」(birth)。隐私,意味着「不被看见」,但这种不被看见的观念,在没有墙壁和隔间的时代很难出现,即使有,也不容易维持。

对于早期人类来说,在充斥野生动物的环境里,共同生活、相互照看的生存需求,远比私下做些什么重要得多;当然,那时也没有足够的技术和工具来打造坚实的住所。甚至到了农耕时期,不只人和人睡在一起,就连动物多半也都同食共寝。随着建筑技术的进步,「不被看见」越来越可能,也越来越简单。隐私作为一种感觉或概念,也随着生活空间的切割,逐渐浮现出来、变得稳固。

在这个过程中,瘟疫可能也帮了一把。中世纪晚期的黑死病,使得人们注意到过去共处一室危险,于是开始设置独立的病床以及房间。除了建筑技术之外,古腾堡的印刷术也有贡献。印刷术让书本变得便宜、容易取得(尤其是宗教读本),人们可以透过独自阅读来获取知识和接近上帝,而藉由融入团体生活来学习的必要性自此逐步降低。


我们可以看到,当墙壁、隔间把不被看见变得可能,一种与他人和群体断裂的「私人空间」便逐渐出现。在这个空间里的人,不管是透过阅读来认识自然或者接触上帝,那都是一种不经由社群与世界(某种超越人类的存在)的直接联系:在「个人-世界」的中间,空空如也。换句话说,隐私与个人是同时诞生的双胞胎。所以,我们很少听过什么群体隐私,而最担心隐私问题的社会,通常也有最长远的个人主义传统。

个人隐私 vs. 群体公共的发展演变

我们很难说,人类天生完全没有不被看见的欲望,但这种欲望要被承认、被看重、甚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权利,科技算得上是一位催生者、推动者、或者巩固者。在各种创造隐私的科技(简称:创私科技)里,最令人惊奇的,很可能是随身听(或者说耳机)。它能够在物理的公共空间中打开私人空间,并不透过可触可碰的墙壁,而是透过声音。就像许多人说的:「戴上耳机,就是你自己的世界」。

表面上看来,我们好像越来越有能力离开私人空间(自己的家或房间),前往公开的集会或景点,但如果仔细想想,我们在这些场合拍照、画图、或者书写,其实是把这些公共事物收进自己的世界(「增加阅历」、「保存记忆」云云)。换句话说,我们并非真的前往公共,而是让公共进入我们、将公共「私有化」。总的来说,和实际的物理空间刚好相反,这是一个个人和隐私越来越多、而群体和公共越来越少的历史过程,而科技扮演了要角(如下图)。


但是,伴随着隐私越来越多的历史,人类同时发明了一个平行宇宙。在这个宇宙中,人类变得越来越公共。透过书信和文字,两个不在同一地、不共享物理空间的人也可以交流,虽然速度比较缓慢。近代的电报和电话,大幅降低了这种交流的难度,让人们的沟通更即时。直到现在,电脑、手机、网路三方结合,讯息往返的时间差几乎消失(至少多数时候让人感觉不到),所有的沟通(包括面部表情和手势)都是瞬时的,和面对面讲话没有差别,除了身体「不在场」(absent)。

是的,各种通讯科技造就了一种漂浮的、不见形象、也无边界的公共空间。不只对话,包括购物、交易、抗议……等,如今都发生在这个空间里。透过文字化、声音化、然后数位化(digitalization),人类把自己丢到那个不需要身体就能言说和行动的空间里。

「钱」或许也能算是创造公共的科技(简称:创共科技)之一:过去人类多数只能和左邻右舍以物易物,而钱让规模较大、充满小贩市场的交易变得可能,最终演变成现在这种「看着帐面数字跳动」的全球交易股市。这些大量频繁的互动,都发生在那个不需要身体的空间

于是,我们现代人拥有一种双重生活:一方面,随着创私科技的发展,需要身体才能运作的空间(有体空间)越来越小,我们过着一切以个人为出发点的生活,但另一方面,创共科技也在发展,不需身体就能运作的空间(非体空间)越来越大,让我们似乎又过着非常融入群体的生活。就此,我们可以帮上面那张图补上另一半:


这种双重生活带有一种对称又互补的型态。两个三角形之间的间隙,正是我们行走其间的小径:我们交换使用两种科技,试图在两种生活之中求取平衡。这其实是个奇特又矛盾的时代:我们拥有人类历史上最大隐私,但同时又没有。

监控的空间:公共或隐私?

要维持「不被看见」,就必须确保上面两个三角形不能重叠。换句话说,那些与我们身体无关的思想、话语、偏好,不能与我们的身体──那个有手有脚的个人──连结在一起。然而,在创私科技与创共科技之间,有第三种科技也在发展,比如 GPS(全球定位系统)。这个第三种科技的效果,就在于弥合、甚至关闭那条小径。GPS 把我们的身体或身体占据的某个隐私空间(比如汽车)的轨迹变成数据,丢在那个漂浮的非体空间之中。正是这种「缝合断裂」的努力,使得 GPS 常常成为众矢之的,也是隐私捍卫者最常要求民众在手机上关掉的功能。

这两个三角形,或许可以用来说明,为什么虽然同样被称为「侵犯隐私」,但国家政府在 911 时期的做法和应对新冠肺炎时期的作法颇为不同。911 时期,为了追踪潜在恐怖份子之间的联络与筹划,政府试图监控的,是那个「非体空间」。政府检查手机、电子邮件、网路论坛等,以至引起史诺登(Edward Snowden)的不满。危险的发生与滋长,并不发生在左边的三角形,所以那时的监控很少针对身体而来,即使有,也是非常后期──当恐怖份子已经要行动了──的时候。

新冠肺炎的情况刚好相反。病毒某种程度就像言语和思想,寄居在人类的身体里面,但有一点不同:当话语被说出来、思想被写下来、偏好被记录下来,它们进入的是非体空间之中,而当病毒被咳出来或喷出来的时候,它/它们进入的是有体空间。也因此,这次,政府的监控对象变成是左边的三角形,而不是右边的。然而,弥合两个三角形之间裂隙仍然是需要的,因为人们的身体轨迹数据,四散在非体空间中。因此,政府这次并不试图抓取我们的对话、邮件、购物纪录,而是专注在掌握前面说的第三种科技──追踪的技术。


正是在这一点上,各国政府反而应该效法台湾和南韩(他们也的确开始这么做了)。有一种技术,可以守住那条分裂的间隙:口罩。如果我们很需要隐私,那么在疫情的当下,我们也要赋予甚至积极提供病毒同样的隐私──让它尽可能留在受感染者的身体里。这是口罩的双重作用之一。另外一个作用,则是再次加强未感染者的隐私,局限个人与外界的主要通道:呼吸用的口鼻。换句话说,如果人类希望维持不被看见的隐私,那么就要大幅增加空间限缩的隐私──越多的口罩、越少的追踪

这或许正是美国和欧洲社会的个人主义最让人感到奇怪之处。前面说过,个人和隐私是一对双胞胎,越隐私就越个人,反之亦然。然而,这些社会谈论隐私的角度,通常着重在「不被外力掌控」的一面,所以当政府要赋予他们更多的有体空间的隐私──让他们留在家、与人们保持身体的距离──时,他们并未享受隐私的增加和获得,而是抱怨甚至抗议这种隐私。这当然令人想问:他们真的珍视隐私吗?或是,他们想要的,只是披着「重视隐私」外衣的「敌视政府」?

科技和隐私的关系相当多样。隐私要在特定的物质条件下才能成长茁壮,隐私权更是非常近代的发明;科技也不能一概而论,有的能够创造更多隐私,有的则相反。双三角形的图示,意不在呈现一个完整且精确的历史,而是提供一个以整体为考量的大图像,用以理解科技与隐私的互动和变化,还有它们之于人类社会的关系。当然,如果堪用的话,它也能用来思考新冠病毒肆虐的当下,科技防疫与隐私焦虑之间看似紧张却又必要的关系。

*本文(不含图片)原刊登于 獨立評論@天下(台湾),2020.04.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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