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技让人类失去技能——但有那么严重吗?

当机器能做、会做的事情越来越多,社会大众的各种担心也随之增长。这些担心主要可以分为两类:第一种称为「去技能化」(deskilling),第二种则是「取而代之」(replacement)。这期专栏,主要谈谈前者。


所谓「去技能化」,指的是由于科技发展,原先人们习惯也常做的事情,变得不再需要,而时间一久,人们就逐渐丧失做这些事情的能力。比如说,许多人经常担心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会写字(英语系国家的长辈则担心年轻一代不会拼字),因为他们从小就靠打字来「书写」——其实,这已经没有「写」的意涵了。再比如,不少父母担心孩子从小拿平板和手机、透过社交媒体与人沟通,长大就无法与他人面对面沟通或者发展亲密关系。

诸如此类的说法,虽然不能是说无的放矢,但往往过于夸张,几近「科技威胁论」。反去技能化的最大问题,在于论者往往站在目前的立场来评估某个技能的价值与必要,换句话说,就是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未来的事物。虽然我们很难跳脱当前的视野与脉络,但如果因此僵化或拘泥,很可能会带来遭到后世讪笑而且看来荒谬的后果。

来看一个知名的例子:大哲学家柏拉图(大到有人说「全部哲学史不过是对柏拉图的注脚」)曾经在他的《费德罗篇》(Phaedrus)中,藉由苏格拉底之口,大力质疑甚至反对文字与书写。主要的理由,在于柏拉图认为,书写文字虽然可以把事物或想法记录下来,却也鼓励书写者遗忘。在没有文字和纸笔之前,或者至少人们不依赖它们之前,人类有各式各样的记忆方法和技巧,而书写会让这些能力变得没有必要。也就是说,书写科技(文字、纸、笔…等)带来去技能化的结果——人们的记忆能力遭受侵蚀然后逐渐消失。


有的读者可能已经开始发笑:柏拉图到底在说什么?是的,如今几乎没人会认为记忆技巧和方法有多么珍贵,更不觉得仅靠口耳相传的时代令人向往。如果当初人们因为担心去技能化,于是全力阻止书写科技的发展,现在的我们就不会有在时间长河中逐步累积起来的各种知识。事实上,柏拉图甚至认为,写下来的文字只对书写者有效,因为它只是「提醒」书写者早已知道的事,对于不知道的人而言,那些文字无法提供任何知识。柏拉图忽略的是,人类从来没有「写完就算了」,反而利用这些文字来比对、传递、沟通、制造、和堆叠已知和新知。

也许人类失去了记忆的技能,但同时也获得了新的技能。如何遣词用字才能唤起情感?要用什么字眼或符号才够客观?数学式子左右两边调换会如何?文字纪录透露了怎么样的过往?这些都是人类与书写科技的「互动」之下,所产生并学会的新技能。换句话说,真正重要的技能,并不是人类本来会做什么,而是人类如何与科技相处。

延展心灵论(extended mind theory)强调,心灵从来就不在人类的内部(不论是大脑或者任何地方),而是人类加上外在事物。一个看着地图找到正确地点的人,和一个单靠记忆力到达相同地点的人,其实并无二致。事实上,前者能去到的地方往往更多。换句话说,如何善用科技,让它成为我们思考或行动的一部分,才是真正应该具备的技能,而这种技能往往会带来更多的技能。


比如,许多旅人都有一个共同印象:欧美收银员不太会找钱,不懂「凑整数」。然而,对于亚洲国家来说,这常是家常便饭——亚洲教育下的民众心算技能通常蛮好。然而,十分有趣的是,我们并不是国际数学大奖的常客。这某种程度说明了,当计算机(computer,也指电脑)已经可以处理从简单到复杂的计算,那么这些原本属于人类的技能就越来越不重要,重要的反而是如何利用计算机来处理更复杂和高阶的问题。

科技的确会造成去技能化,但这究竟是否值得我们忧虑,要看那个技能是否真的很珍贵。很多时候,答案是否定的。人类失去某些技能,往往不是因为被迫或者出于无奈,而是因为一方面发现那个技能其实没这么有价值,另一方面则看到有更重要的技能必须发展或学习。如果担心被去技能化,那就从现在开始培养最重要的技能——如何善用科技——吧!

*本文(不含图片)原刊登于《周刊编集》(台湾)第 29 期,2019.11.10;英文翻译版本请见 MEDIU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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