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主中的自大狂:《专业之死》的危机与警讯

这是今年(2018)以来,我读过最尖锐但也最棒的一本针砭时事的作品。书名《专业之死》(The Death of Expertise)(中文版)所指的,不是专业人士如今变得越来越不专业,也不是在互联网时代专业变得不再重要,而是指当前的美国社会越来越不尊重——甚至鄙夷——专业知识与人士。作者的写作语气非常直白,略带情绪性的用语也显得亲切,加上译者的翻译功力极佳,让这本书读起来行云流水、畅快淋漓。


为什么他们如此坚信自己是对的?

作者在书中列举许多例子,比如说一堆美国民众坚信 GMO(基因改造)食物对人体有害,科学家再怎么耐心说明也没啥用;也有很多民众认为未经杀菌的生乳更天然也更香浓,但在相关专家眼中这根本就是把命送给细菌。作者认为,这种反智在互联网时代反而会变得越来越「强壮」,原因是这些人永远能够找到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同伴,而且这些同伴还可能是捞过界的名人。

书中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例子,是很多美国女性相信并且效法「薰衣草水气蒸阴道可以促进身心健康」——这是好莱坞名人格溫妮絲.帕特洛(Gwyneth Paltrow)信誓旦旦推广的疗法。互联网时代还造就了另一个现象,就是人们会用「我查了到某某研究」来捍卫自己的说法,但很多时候那些研究要嘛压根儿没有获得科学界认可,要嘛老早就被戳破是假新闻。然而,坏事传千里、臭事永流传,一旦某些说法占据镁光灯焦点,就会在大家心中造成既定印象,事后打假经常于事无补。

作者当然也提到人类很难避免的各种认知上的偏误,例如知名的「确认偏误」——人们容易看见支持自己信念的证据,同时自动忽略不利或者相反的事实。还有所谓的「定锚效应」——人们对事情发生机率的判断,根据的是对那件事情的印象,而不是实际的统计。透过互联网,这些偏误都会被放大,导致专业见解根本无法与非专业意见抗衡,更何况能够抢得版面的往往是那些与不惊人死不休的鬼扯和鸡汤(当然包括鼎鼎大名的阴谋论)。

作者也指出,广设大学以及大学服务业化(就别提令人哀伤的教学评鉴了),导致虽然人人都是大学生,但其实个个都是空心菜(通菜),而且还因为拿了文凭所以自认很厉害。此外,顺着服务化的趋势,作者也提到新闻业的衰落。新闻变得越来越没内容,娱乐多过于严肃,看新闻变成是休闲而不是学习或动脑,而这一切都是因为:观众和听众喜欢。于是,专业媒体和记者被挤到市场边缘,很会下标题和编故事的写手取而代之。

总之,在作者看来,专业已经没有用武之地,这是美国的哀歌。作者承认专家也会犯错,预测也常常不准,但这并不能导出「专业无用」或「专家闪开」的结论。原因在于,专业社群对于相关知识通常有比较严格的验证标准,即便犯错也有比较强的自我矫正机制,这使得专家判断和说法正确的机会远远高于非专家。用俗气一点的说法,就是押宝专家会比押宝一般人更保险。


自尊膨胀、敌视权力的时代

虽然《专业之死》讲的是美国,但带入感极强,几乎可以对应到所有民主社会,就如同极右派和民粹主义的兴起可以说是全球现象那样。这一两年,检讨当代民主政治失能的著作不少,但《专业之死》直指其中一个核心,就是对专业知识与人士的敌意。作者明白地说,美国人民简直以「无知」为荣,任何要人民回家多读点书的专家学者,很容易被冠上民主社会头号敌人的大帽子——菁英主义。换句话说,无知正在「劣币驱逐良币」:

论起聪明才智,可没有什么「法律之前,人人平等」,这世上一定有人贤能有人愚钝。但民主社会里永远都会有一股忿忿不平的声音,这股声音会忍不住想要要求绝对的平等。齐头式的平等若是不加以节制,就会变成一股由无知汇集而成的高气压。 (页 322-323)

这种现象在民主社会中绝不少见,尤其是齐头式平等的语言,在选举中更是履见不鲜。就我生活的台湾来说,在几个重大社会争议——同婚、死刑、核能……等——中,「无知气压」每每笼罩上空。作者坦承他并不乐观美国未来的发展,但实际上,可能多数民主社会都正随着美国一起奔向不甚乐观的结局。

这种以无知而自满和对专业的敌视,究竟从何而来?这里稍微拓展一下作者在最后一章略为提到但并未深究的因素:民主。不论把「民主」二字诠释成「以民为主」、「国民作主」、或者更直白的「人民才是主人」、还是比较有学术味的「民有民治民享」,其中的意味不言可喻:个人才是核心,周遭一切都是为了服务和保障个人而存在。

这种把个人放得极大的民主心态,带来了两个难以分开的社会现象:一个是自尊的膨胀,一个是对权力的敌视。当老师的通常很能体会这一点。学生变得越来越说不得,指责——甚至只是指出——学生的错误,很容易被说成是伤害学生的自尊心,然后随之而来的骂名往往是「滥用权力(power)」。

这种现象当然不只出现在教育领域,社会的各种层面亦然。以种种名目增生的个人权利(right)清单,正是这两种现象的结合。 「你不尊重我」和「我有○○权利」已经成为几乎所有争论的起手式。对权利的重视和保障固然重要(也被当成是进步的象征),但矫枉过正所制造的问题可能比解决的还多。


你没有比较对,你只是比较有权力

另一方面,大众之所以能够自信满满地对专业说「不」,跟各种后现代味道浓厚的学说和学科脱不了干。「后现代」博大精深而且深奥晦涩,在此无法深谈,简单来说,后现代观点的一个特征就是对「真理」的质疑,对于任何「定于一尊」的说法或学说都十分戒慎恐惧,认为它们很可能是权力的产物。直白的说,就是「○○是对的或真的,是因为一群有权力的人这么说或这么定的」。

这种权力与真理的「等号」在智性或认识论上来说或许没有问题,但在实践上却会造成一种非常直接的后果:你没有比较对,你只是比较有权力。这和民主对于权力的警惕与抵制不谋而合,甚至有加成效果:捍卫专业知识,就是在帮权力说话、就是反民主;而指出非专业的错误,则是歧视常民、知识傲慢。这种论证(或吵架)的路数在许多议题里或隐或显,不只推波助澜对专业的敌视,甚至成为「专业之/该死」最有力的背书 [1]。

《专业之死》直指当代弊病,逼得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——除了专业的死去,还有随之而来的民主崩坏。在作者戏谑的口吻下,透露出的是厚重且苍凉的无奈感。这种无奈感的背后,在我看来,是作者点到但未言明的文化轨迹,包括了民主心态的扩张以及后现代文化的兴起 [2]。书中的美国,其实是全球民主社会的缩影。作者在书中的最后一句话,似乎也颇能为本文做结:「至少我这个专家是这么想啦,你要当我在胡说八道也无妨。」

注释:
[1] 相关情况与更多讨论请见《知识份子与社会》一书,此书对学术界的批评,精彩程度不输《专业之死》。
[2] 推荐一看下方短剧,虽然只是虚构的讽刺剧,但非常精准的呈现这两个面向的聚合,也反应了部份事实。


*本文原刊登于台湾《獨立評論@天下》,2018.08.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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