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图尔的艰难:多元自然与民主社会

近年「行动者网络理论」(Actor-Network Theory,以下称 ANT)的创始者布鲁诺.拉图尔(Bruno Latour)犹如国际巨星,往返于世界各地——包括中国大陆台湾——策展与论述,使用诸如盖娅(Gaia)和关键带(Critical Zone)等概念,督促人们重视和省思当今的气候危机。拉图尔的著作以抽象闻名,经常让人追不胜追。事实上,要理解他近年的思考,我们需要回到 ANT 的核心,以及他第一次把 ANT 和环境问题扣连起来的作品:《自然的政治》(Politics of Nature, 1999)[1]
如果 ANT 有什么中心思想,我一定会说是「超对称」(super- 或 hyper-symmetry,有时也称广义对称)。在不满意「科学知识社会学」(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,以下称 SSK)赋予「社会」极大——甚至是全部——解释力的情况下,拉图尔认为 SSK 的对称原则太过单薄:SSK 宣称正确与错误的科学理论都需要同一种类型的解释,但为何这种解释只能是社会的、而不是自然的?难道,爱尔兰自然哲学家玻意耳(Robert Boyle)之所以胜过英国的政治哲学家霍布斯(Thomas Hobbes),不就是因为他拥有号称十七世纪粒子加速器的空气泵,以及随着实验而来的各种自然现象?[2]

在拉图尔看来,玻意耳之所以胜利,正是因为他有更多的盟友,而他根本不管那个盟友是人类还是非人(non-human)。对拉图尔而言,一切二分法都是结果(待解释项,explanandum)而非原因(解释项,explanans),「玻意耳是自然科学家而霍布斯是政治哲学家」是争议结束以后的事,因此根本不该在事后拿着后者的语言来解释前者的胜利。研究者不能视「社会—自然」、「人类—非人」、「价值—事实」等一系列二分与对立为理所当然,而是应该追究「台面下」各种人事物的连结。把人类和非人对等起来,都视为 actor——或者更精确地说,是 actant——正是 ANT 的核心;这也是拉图尔认为 ANT 比 SSK 更对称的主因。
如果非人能够造成网络的改变(不论变强或变弱),那么非人就跟人类一样具有能动性。正是在这一点上,拉图尔认为,环境危机肇因于:虽然我们对自然事物做尽各种调查,也制造出各种技术产品,但我们从未设想过它们拥有「能动性」,只视之为可控、被动、又安静的配件。我们不曾在网络中替它们安排适当的位置,以至于当它们一展现能动性之时,网络的变动往往剧烈到令人不知所措。因此,如果我们想要处理环境危机,那么我们最好设立某种机构和机制,扩大所谓的「民主」(democracy):可以发声和投票的不只有人类,还有各式各样的非人。这正是拉图尔设想的「自然的政治」。

在这个基础上,拉图尔开展了一系列的后续工作以及展览。例如,已经跑了好几个国家的「物的议会」(Parliament of Things),显然就是「自然的政治」的实践或者实验。我们也不难看出,当拉图尔尝试动摇「物的本质」之时,他就等于一脚跨进了艺术的领域,因为当代艺术本身就是对本质问题的巨大追问。换句话说,赋予非人能动性,正是拉图尔近年奔走于美术馆和展览厅的契机。2020 的台北双年展也座落于相同语境:一方面,既然自然的政治是一种扩大的民主,那么就像不同的民主国家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与型态,与非人的不同连结也反映或造就了对于环境危机的不同态度和作为,以至于「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」;另一方面,多数展品忠实地反映了 ANT 的核心思想,透过各种精巧的安排与设计来凸显非人的能力(能动性)。
我基本上同意 ANT 找寻出路的超对称思维,但对于拉图尔采取对称策略感到犹豫,尤其当 ANT 与环境危机有所相连时

首先,是赋予非人能动性时,ANT 经常遭受的质疑:物真的有能动性吗?比如,在「物的议会」中,我们可以看到每个参与者手拿特定物品,想像这个物会说什么,然后帮它说出口(这正是拉图尔所说的「代言」);问题是,在整个议会中,有发言这个能动性的,究竟是人还是物?更有甚者,我们怎么知道这个代言是准确的?会不会落入 SSK 对 ANT 的反批评:只是把代言的权力重新交还给最了解物的科学家?同样地,我们也可以问,所谓的「商议剧场」,究竟是谁在协商?而各种艺术展演与作品,究竟由谁打造和摆设?

第二,当拉图尔看到非人也能造成改变,于是赋予非人能动性,但有没有可能恰恰相反?当我们看到杯子忽然裂开,再也不能装水(之后——用 ANT 的描述——成为一个小花盆,改变了家中的摆设以及我们与花器的关系),我们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?不就是去问「为什么杯子会破掉」然后找寻可能的原因吗?如果我们不会因此就说杯子有能动性,那么为何我们看到人类有所动作就要说人类有能动性?换句话说,当物和人都能做些什么的时候,结论不一定非得是「都有能动性」,而是相反:人和物都没有能动性

这个观点乍听之下不太合理,比起「物有能动性」更不符合直觉。确实,这个说法不容易论证,但我想在这里提示一点:当小孩子看到萤幕上的动画,有一个正方形从三角形的斜坡上滚下,而后面跟着一个也在滚动的圆形,小孩子通常会说「那个圆形在追赶正方形」。这意味着小孩子采用「能动性」来理解眼前的景象。这成为我们判断孩童是否足够成熟的一个可能的依据:如果孩子够成熟,他/她就不会用「追赶」这种字眼,而是单纯认为它们只是滚下斜坡而已。那么,回过头来检视自身,面对人类行为时,我们是否一直就像个不成熟的小孩?
如我们能够采用「都没有能动性」的超对称,或许更能达成拉图尔希望缓解或者消弭环境危机的雄心壮志。气候变迁之所以是个巨大难题,就在于解决它需要「大幅度的共同行动」,而这正是现今民主社会的最大困难——大型动员一直不是民主政治的强项。也难怪科学史家纳欧米・欧瑞斯克斯(Naomi Oreskes)和艾瑞克・康威(Erik M. Conway)会在《西方文明的崩溃》(The Collapse of Western Civilization, 2014)一书中说,气候变迁导致的全球崩坏,实际上代表西方民主理念的重大挫败,而最后带领人类重建地球文明的,很可能是中国而非其他国家。换句话说,试图扩大参与名额的「自然的政治」,很可能只是加速西方文明崩溃的到来。[3]

我们应该问:为什么「民主」在这里会成为问题?原因正是:民主假设并且极度尊重人类的能动性,任何对于人类的改动或修整都需要获得「正当性」(也就是权力上的同意),而这使得我们从未脱离人类中心主义。当我们发明和使用科技来调整或修补地球的「行为」(例如臭氧层破洞),我们从未想过——更不会接受——发明和使用科技来修正人类长期以来的不环保行为。我们在做的,只是用尽各种苦口婆心的文字和语言,透过教育来寄希望于人类的能动性。不难看出,这是「都有能动性」策略所潜藏的重大不对称:科技只能用于修正非人,而不能用于修正人类[4]
拉图尔的超对称理念让人称道,也是 ANT 的精彩之处,但或许应该转向另一种形式的对称:人和物都没有能动性。尤其当 ANT 显然是以一种行为主义的方式来判断能动性存在与否(某个 actant 有造成任何改变吗?),我们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假设「有所作为」必须来自一个神秘、没有发源地、名为「能动性」的力量。没有能动性的超对称,或许更能打开动员、设计、或修正人类环境行为的可能空间,而「没有能动性的人与物」,才应该是一个足以化解气候危机的「自然的政治」的真正基础。


注释:
[1] 由于拉图尔的文字风格戏谑又拗口,所以一般来说很难翻译,《自然的政治》也不例外,中译本难以卒读。有兴趣的读者,建议对照或直接阅读英译本
[2] 关于 SSK 对于玻意耳与霍布斯的实验哲学争议的研究,详见《利维坦与空气泵》(Leviathan and the Air-Pump)。拉图尔对该书的批评,则从一篇评论文章发展成《我们从未现代过》(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)一书。
[3] 我认为,拉图尔近年并非没有意识到民主的问题,因为他在较新的《面对盖娅》(Facing Gaia)一书中开始引用对民主批判最力的德国法学家/政治哲学家卡尔.施密特(Carl Schmitt),但这个路线是否继续延续或开展,目前似乎不太清楚。
[4] 技术可以设计来改变甚至纠正人类行为,但这种思路一般不被接受,视之为对人类自由与民主的侵犯。这些忧虑和指责并非不能化解,端赖我们如何重新理解自由与民主的内涵,详情可参考我的专著:Design for Green: Ethics and Politics for Behavior-Steering Technology

*本文(不含图片)原刊登于 BIOS monthly(台湾),2020.12.20

#喜欢这篇文章吗?欢迎关注我的微博豆瓣微信,也可订阅 RSS 😉

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