挣脱两难:视科技发展为社会实验

先前谈到,预测科技后果和控制科技发展两者之间有着难以消弭的矛盾,这带来了名为「科林格里奇困境」(Collingridge Dilemma)的困境:在被新科技广泛使用之前,我们很难预知它会带来什么社会后果,然而当我们知道了它的后果,却又因为它早已深植社会而难以被改造。我们能够从这种困境中挣脱吗?要怎么做,才能兼顾科技发展与避险?


一个常用的概念,叫做「预警原则」(Precautionary Principle)。白话来说,就是预防胜于治疗:在确定某个科技不会对大众或环境造成伤害以前,社会就不应该发展和采纳该科技。换句话说,除非确定科技发展的风险为零、或者趋近于零,否则我们宁可不要创新。伴随德国社会学家 Ulrich Beck 的「风险社会」概念越来越普及,预警原则已经成为目前检查和批判科技发展的主流角度。

不难发现,预警原则带有保守主义色彩,让维持现状成为首选。它甚至可能让创新变得窒碍难行,因为我们几乎找不到没有风险的科技。任何再简单或微小的技术都可能伤害它的使用者——谁能想到,蒟蒻果冻也会噎死人? (食品科技也是技术,而且台湾就发生过果冻噎死人的重大新闻事件)如果风险不可能为零或趋近于零,那么要如何决定什么样的风险可以接受?早有研究显示,人们对风险的评估非常主观,经常害怕不须担心的东西,却又不把真正的危险看在眼里。因此,若是透过民主程序来决定科技的走向或者是否采纳,那么错误决策的频率可能比一般预想的要高出许多。


如果我们希望保留科技发展的空间、给予发明和创新机会,那么应该思考另一个方案:视科技发展为社会实验(social experiment)。和预警原则不同,这个方案承认我们难以预测科技可能带来的好处或坏处,但并不把它视为阻止创新的理由,而是可能性得以开展、社会转型足以发生之处。直白地说,就是:且战且走。一旦我们采取这种观点,问题就不再是「我们的社会应该接受这个科技吗?」,而是「我们是否愿意试试看生活在有这个科技的社会里头?」显然,前者是个仿佛没有回头路的问题,而后者更容易获得正面的回答。

当然,社会实验和一般的科学实验有所不同。社会实验发生于社会,而不是研究机构里的实验室,因此通常涉及更多的人、事、物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要追踪观察和收集数据都比较困难,也不容易掌握相关变数,毕竟社会中的人事物经常互动、相互影响。意即,社会实验很难做到条件控制。在科学实验室中的实验失败,往往范围有限,比较容易修改或撤回,但社会实验的结果可能很难回溯、逆转、或恢复。换句话说,虽然视科技发展为社会实验可以化解保守心态,却仍然需要面对轻微但相似的「科林格里奇困境」。


要让社会实验的观念发挥效果,有两个「配套方案」需要注意。首先,我们必须让科技发展「有弹性」。如果在设计和采用新科技的同时时,依然保留旧的科技,让它们并行一段时间,那么即使新科技的运作不符预期,我们仍然有能力回到实验前的状态。说起来,这点其实非常符合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:很少有人会在使用新手机的第一天,就把旧手机丢了——「留后路」是个符合人性的好习惯。

再者,社会实验应该尽可能从小规模出发。这是社会实验要向科学实验学习之处。规模越小,变数越单纯,我们就越能掌控其中的因果关系,据此做出调整和修正。各国常见的「示范社区」就是一个既有的可能。它不会小到只有几个人,以至于科技的社会实验毫不「社会」,但也不会大到几千人,让我们根本稿不清楚到底用了这个科技之后,让人满意的新生活是因为这个科技,或是有什么有其他原因。

科技发展的社会后果很难预测,但社会又不能因此不往前迈进。「科林格里奇困境」无法消除,我们只能避开,而避开的方法,就是采取视科技发展为社会实验的观点,并辅以保持弹性和从小出发的原则。唯有如此,才能在躁进的科技冒险和苍白的科技守旧之间,找到可能的出路。

*本文(不含图片)原刊登于《周刊编集》(台湾)第 33 期,2020.03.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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